木林鹿

掌门们的故事【YY】 枯骨梅

 枯骨梅

 

华山枯梅原本不叫这个肃杀的名字。

 

她也曾是被捧在心尖尖的那个,有着包含父母祈愿的绮丽的闺名,等着十几年后由她的相公低声轻唤。

 

她年少时也曾享受过人间脉脉温情的诸多好处。虽然因为当时太小而离那些曾经过往已经不知多少年岁,现在再想,所有的记忆都已泛黄模糊,只剩下爹娘落在自己头顶的手心的温度、怀里幼小孩童小小的呼噜声,还有嘴角的粗糙点心的一点糖渣,还牢牢记在心里。

 

其余的,大概都和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并着熊熊烈火,带着不知道是谁鄙夷嘲弄的笑声,一并化成飞灰消散在天际。

 

那场变故带走了她所有的懵懂稚弱,这世道能哭出来的都是有人能擦眼泪的,她这样孑然一身烂命一条的,流了泪又给谁看呢?

 

她跪在华山没过人膝盖的积雪里,三天三夜下来,膝盖早由疼的如针刺骨变得没了知觉。到后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坚持。纷乱的年纪,贼人多的数不过来更无法辨认,那一把火烧尽她家园的仇人早无处可寻,更何况当时她被娘塞进隐蔽狭小的地窖里,地窖一片漆黑,从砖块的缝隙里渐渐有粘稠的液体滴下来,她瞪大眼睛仰着头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一滴滴的、令人肠胃拧在一起的液体打在她的额头,顺着她的鼻翼滑下来。

她像是什么都知道,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想冲出去问爹娘是不是家里的水缸翻了,但她清楚地知道——

那是血。

亲人的血。

 

她死死咬着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已没了人声,热浪和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一并袭来。她才撑着打开地窖的顶门。一头鲜血的,看着满地血红。

 

可她甚至连仇人的样子都没能看上一眼。

 

娘最后嘶声力竭的对她说:“活下去,活下去!”

 

可是啊,爱已无处可寻,恨也不知归于何处。

我没人可爱了,可我更是连谁该恨都不知道。

这样的话,人又要怎么活下去啊?

 

娘,娘,你在哪里?

你教教我啊。

 

在大雪里,她终于撑不下去想要倒下去。迷迷糊糊的她想:啊,能去见他们了,我努力的活下去了,想活的比谁都强大自在,我只不过死在这条道上了,这不算我自己找死。我能坦坦荡荡的找他们去了。

 

头上忽然有了点儿热度,她笑着转了转眼珠,只能看到个大概的人影背着光站在她面前,浑身散发着光芒,像娘一样。

她笑了,终于落了点儿笑。

“娘,你来接囡囡啦?”

 

苏饮雨轻轻揽住她,身后楚遗风并着一众穿着蓝白衣袍的小豆丁,都眼含着泪水盯着她们。

 

对于师父苏饮雨是个什么态度,大家都拿不准。明眼人都看的出这女孩子虽经脉超奇却已经过了练功最佳的骨龄,且眼角眉梢俱是一副死志,怕是进了门也练不好功,就算练了也会出心魔。因而前几日苏饮雨不收这个弟子大家虽是心疼她也明白师父的做法,可她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跪在大雪里,现在又现身……

楚遗风皱着眉头,想着师父昨晚站在山巅望着那小女孩跪成冰雕的身影时的一句话。

彼时明月出云,月华皎皎,华山满山大雪于月光下一派漫漫银华,长白松间云雾渐起,苏饮雨衣带当风,宛若姑射仙人。

仙人说。

“孩子,对不住。”

 

而现在,她抱着那个孩子,过了半晌,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娘在。”

 

她应了这一句后,那孩子于昏迷中也笑了——那大概是个好梦。

这场梦,是苏饮雨给的。

 

从那天起,华山饮雨大师又收了个关门弟子,据传闻,虽然过了最好的骨龄,但天资超绝且极具韧性,不出三年,华山上下,除苏饮雨楚遗风外,无人可敌。

而既然是江湖传闻,就必然得有点儿红粉脂香。

据说,那弟子容颜极胜,年轻一辈里唯有云梦叶澜可堪一比。她性子略冷不苟言笑,冷的气质配上极艳的容貌,就像悬崖上傲雪独绽的一朵寒梅,晃的人睁不开眼。但她对华山一众人却是真好,明明最晚入门却照顾着华山从入门小豆丁到七剑师兄妹并掌门苏饮雨的饮食起居账务杂物;每当和华山弟子一起时,总能笑出来。这一笑,忽而云消雪霁,日光明暖。

更妙的是,她眉心自带一抹红痕,艳若鲜血,更是上天恩赐。

 

侠士你看,江湖传闻,总有那么点儿失真的地方。

 

关门弟子好虽好,就是名字太不好。花朵一般的小姑娘,叫了个丧气的名字。

 

但她很喜欢。

她本来想这么死,但苏饮雨肯抱她,肯传她武功给她归处,肯应她一句娘,肯给她一场梦。

那别说给个名字叫枯梅。

就算苏饮雨要叫她枯骨,她也欣喜。

 

楚遗风抱臂摇头,说不出是觉得小师妹蠢还是为她心疼。

 

他最后只是去一个个叮嘱那些小的弟子们——新来的小姐姐,你们要多去找她说话,她不回复也没事儿,陪着发呆也行,缠着她给你们做吃的玩游戏也行。待满一个时辰,给一块糖。

小孩子不明白,但楚遗风明白,因此才更疼她。

因为她连可以爱的人都没有了,所以这些旁人受不得的幼儿痴缠,在她眼里,都是遥不可及。

 

枯梅入门后,华山以微弱的势头,渐渐恢复元气起来。

她一个人管着新弟子的教导,照看着年幼想家的孩子们,管着门派开支,管着门派往来……

她对华山好到有时让他们觉得她恨不得把他们供起来。

 

楚遗风倒也没拒绝,因为他知道这样小师妹才会更开心。但他不明白偶尔瞥到的,师父遥望枯梅清隽背影的神色。

五分欣慰,三分开怀,并着两分,他都读不懂的神色。

 

后来,枯梅也到了年纪,开始走动江湖。

每每她从山下回来,小的弟子们都提前几个时辰搬着小凳子坐在山门等她。大的矜持点,也装作练功或巡逻,一盏茶能路过门口七次。

而每次她的身影出现在山脚,孩子们都忍不住欢呼着扑上去,等她的礼物——好的时候是一把糖块或几尺绫罗一把珠花;偶尔她实在没赚到什么,便给孩子们一人一个吻,给大点儿的一人一个拥抱,便也能让他们欢呼雀跃。

 

楚遗风觉得,这真是个,多苦的日子,都能为了别人的笑声活下去的姑娘。

他觉得自己该拿出长兄的气魄,护这个姑娘,未来一生安好。

他觉得楚遗风虽说不羁,但手中三尺剑,这点儿事,还能做到。

 

后来他才发现,他做不到。

他愧对友人,愧对爱侣,愧对幼子,愧对师门。

 

他与挚友武当下任掌门萧疏寒的未婚妻私奔育子,留下师门背负不看名声收拾烂摊子,他被人诬陷遭人追杀,到了最后坠崖,竟是谁都救不了。

 

在身体飞速下坠的呼啸风声中,他又想起当年心中的承诺,他原本想护的,最终,竟都因他而伤。

 

当他拖着残破身体再入人间,却发现,自己走后,华山巨变。师父为向武当致歉自废武功,江湖宵小逼上华山意图屠门夺宝,各大门派冷眼想看,只有叶澜跑去摊这场浑水,也只是杯水车薪,拖不到武当来救。

 

电光火石间,枯梅竟然施施然于广场架起一口油锅。

据传闻,当时这个姑娘白衣蓝纹,眉目如画,指尖轻挑,生生的在逼死人的紧张气氛中,挑起了点风骨。

 

接着,她将自己的右手,直接探入油锅。沸油翻滚下刹时间只剩下焦黑枯骨。姑娘眉目依然,不慌不忙。

“华山不肖弟子枯梅,愿以死战。”

“诸位,可堪一试?”

 

……

那一战后,枯梅就成了华山的掌门。

 

苏饮雨年岁已高且失了功力,大乱后便一病不起。

据说,她临终有泪,遗言。

“于心有愧。”

 

彼时,楚遗风终于明白当年师父剩下的二分神色是什么。

是愧。

她救了这个孩子,给她一个家,却让她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还。

她用一场梦,换了枯梅一生。

 

再后来,楚遗风也死了。

他在人世间的痕迹,不过两个儿子,并一座废弃庄园。

 

萧疏寒每年都来这里,默默于心间,将这一年来的事情说与友人听。

 

他说风流不羁的楚留香,说目盲心敏的原随云。

 

他说永远也不开口的叶澜,也说永远放不下华山的枯梅。

 

理智告诉他,太上忘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匆匆数十载,最终不过几根枯骨,若是堕入红尘执念,也不过让着余生沉浸在漫漫欲气中。

可他终究,有所执念。

执念经年不除,如跗骨之蛆深入肺腑骨髓,终成心魔。

心魔应除,心魔可除。

 

可那个总是睡不醒的云梦小姑娘,就这么扎根在红尘泥沼中,轻扬起一点脸,向着半空中的他投来冷冷的一眼。让他明白,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愿说,什么都不愿承认。

 

因为她虽然是个被称为疯子的妖女,却活的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明白。

甚至比修道者都明白。

 

因为,没有果。

不论是红尘与道途,是武当与云梦,抑或只单纯作为萧疏寒与叶澜。他们之间从来不存在任何可能。

 

终究,意难平。

 

萧疏寒也常默念枯梅的日常。

 

华山在她的照看下逐渐复苏,虽小有波折但总归是好的。

 

……且,她在一次外出时,因缘际会,救下了不满被当做废物照顾离家的原随云。

 

现在想想,原随云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抵抗,竟然是枯梅找到了他。

 

那时枯梅还不知道这个目盲而周身弥丧的少年是师兄遗子。她只是看到他孤身倚着桃树的身影,忽而,想到当年初上华山的自己。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是怜惜他,还是怜惜那个,一生斑驳的自己。

 

于是她留下来照顾他,在察觉他表面不显内心疯狂抵触有人对自己可怜或特殊关照的时候,便决定像个正常人一样对他。他们每天都回去溪边散步,枯梅走在前面,也不领他,但每一步都踏的略重,让他能记住自己走的道路不至于摔倒。然后一大一小静静站在落日余晖里,静听山间鸟语。

 

枯梅嘴皮子历来不灵活,而她嘴皮子灵活的朋友叶澜则是张嘴就是怼人说不出什么好话的性格。她便也没开解他,只是习惯给他做点儿糖放的很多的点心。

 

原随云第一次吃,齁的半死。

但他把一盘子点心都吃完了,还偷偷留下一块——防备着哪天枯梅因为他不刷碗不给他吃点心。

 

他眼睛看不见,心却因此越发敏感。他也觉得自己不正常,他厌恶别人的好意,厌恶怜惜的安慰,厌恶阳光,厌恶花香,厌恶一切的声响。

但那个没有右臂的女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我以前听闻有那副名画都像着要烧了那画挖了那人的眼睛,听见别人弹琴都想着怎么毁了那琴断了那手。

但我现在想要试探着画一画她的样子,问她和我昨晚摸到的一样吗。

然后在她生气我坏了规矩的时候,试着弹琴哄哄她,让她继续给我做那齁死人的点心。

做多少我都吃。

 

他这么想着,就这么去做了。

他笃定枯梅不会真正生他气。

 

但画画好了,他兴高采烈的等,枯梅明明就在一边,却不走过来。

他很有耐心,只要她能走过来,等多久都值得。

 

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睡着了,做了个好梦,梦里他仍是目盲的,但他扣着枯梅的左手,抱着个软软的小孩——他猜是枯梅为他生的孩子。

说来可笑,他明明从小就是个瞎子。

在那一瞬间,却似乎感觉到了,光是什么。

 

梦醒了。

画没了。

枯梅走了。

 

他愣在那里,枯坐了一天一夜,直到父亲收到消息急匆匆来找他,都没想明白两个问题——

我不过是喜欢你罢了,我有什么错呢,你为什么连见我都不愿?

 

我有什么错呢?这世间,凡是我想要的东西,连一丝一点,都不给我。

 

他的香囊里还装着用油纸小心包好的那块点心,父亲冲过来抱住他时,他的眼睛忽然很疼,胸口也是一阵剧痛,他想抬头和父亲说点儿什么,话还没出口,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可这个时候,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护住那个香囊,接着,有点委屈的想,枯梅还欠他一顿点心。

 

他被黑暗折磨到最深处时,都没这么委屈过。

 

但枯梅到底是疼他的。

 

她察觉情愫,不愿误了他也不愿负了华山,便托云梦掌门于入梦术中与他传言。并将他父亲楚遗风的几项绝学传授给他,叶澜转述的那些字里行间,全是准备将他当故人之子看了。

 

可我不愿。

 

原随云这一生拥有的太少,因而对仅有的几个格外珍重。这茫茫黑暗里他就有那么一点光,谁都别想从他手里夺走。

他就算死,也要抱着那束光进棺材。

 

叶澜垂眸看着他,懒洋洋打个哈欠道:“痴儿。”

 

“看着是个狠绝性子,但又做不出逼她的事,否则以你的本事早就进华山了。”

 

“贪嗔痴,苦的仍是你自己。”

 

原随云却笑了,声调诡异。

“我是舍不得逼她,可除她及她在乎的事物外,我没什么束手脚的。”

“不出五年……呵。”

 

他忽然想到什么,音调变得温柔起来。

“还望叶掌门替我向她说,每年旧时,我在故地,烹茶抚琴,静候……”

“佳人。”

最后的佳人二字,仿佛在他唇齿间滚了几滚才出来,饶是叶澜心冷皮厚,也打了个寒颤。

 

她传达了,至于枯梅去没去。

 

到萧疏寒来跟楚遗风报信的这天,也还没有。

萧疏寒偶尔会惊讶于年轻人的直白。可转念想想,原随云与枯梅,是缘分纠缠,不死不休,疯魔气息下倒也有脉脉温情。

可萧疏寒与叶澜,就似两条线,不过一个交点,便越行越远。

 

不可说,不可说,开口即是妄念,开口即住心魔。

 

可那个交点,那些四个人并肩行走江湖的时光。那个在自己剑锋划出的血雨里淡淡抬头眯眼看他的小姑娘。

 

怎么就,连话,都懒得开口与他说了?

 

可他第一次见她看自己那神色时,便忍不住皱眉想着该怎么退亲再上云梦求娶。

即使此身身死道消,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虽是年少轻狂,但到底真情已动。

 

到底年少轻狂……

 

不悔年少轻狂。

 

月上中天,荧光点点,萧疏寒于衣冠冢前掐指,忽然心中一悸。

 

他与叶澜的缘分生生改了……

竟是此生,死生不复相见。

 

耳畔又是她的声音。

 

“我祝道长,得窥大道。”

 

“不必相送。”

 

萧疏寒轻合眼眸。

 

良久,才缓缓道。

 

“众生……皆苦。”

“你,又是何必。”

 

荧光点点,逝于天际。叶澜于千里外云梦石台伴灯观星。

 

这诺大江湖,到底没人能懂她的心思,可她一直不过是率性而为罢了。

 

小道士为道而生,这点情愫过去就过去,烂了就烂了。说出来,就如洪水坡堤,让他一生苦,也让看着的自己一生苦。

 

最后这一场荧光,落在水畔梅枝上,蓝光幽幽。

 

正如枯骨生梅,诡异又凄然。

 

叶澜微笑,萧疏寒长叹,枯梅静望漫天飞雪,而原随云,怀着极罕见的一点期望,走在去桃林的路上。




后言:

啊啊啊啊啊各位抱歉,我根本没屡清楚掌门们的年龄线就开坑了。谢谢小天使指出,游戏里楚遗风是枯梅的师叔不是师兄。但是我没法改了,希望大家不要被我误导qaq


这两对的故事就算是彻底完了。

枯梅和原随云或许还有可能,且我私心认为蝙蝠公子这样的人,真的认准了什么,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拿走。

但叶澜和萧疏寒就绝对没可能了。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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